次日,一早衛子夫離開掖庭,來到長樂宮,往王太后處充作雜役。卻見李姝兒侍奉在太后身側,后來才知道她乃太后近身侍女,絕非普通宮婢。昨夜一見,大約也是奉了太后的旨意,前往掖庭去點撥她的。子夫遠遠望著殿中太后,俯身一拜,全是心中感念。
只是長樂宮同掖庭一樣寂寞,荼蘼花就要開敗了,春天要過去了。可衛子夫卻再也沒有見過皇上,僅是遠遠地望見過他向太后請安的背影。她抱著笤帚,回想起平陽公主府中那狹窄的尚衣軒,如風雨般暴亂,她自己也似狂風中蹂躪著的嬌花,暴雨打著疼痛,發出襲襲嬌喘……
忽然一下又全然散開,天朗氣清般的釋然,記憶就像樹葉下斑駁的陽光,變成支離破碎的片斷,空中游離的是自己的長發,自己就像漂在水面上,忽而又沉了下去,墜向了深淵,突然又有一雙有力的大手把她拉了回來,自己就像一片落在水中的葉子一樣,輕輕的旋轉著,旋轉著……
然后好像是自己醒來了,嗅著雨后的清新,殘花已去,枯葉空留。那個夜里在平陽公主府,已經記不起的是怎樣走出來的了,自己又是怎樣陷入到天子的懷抱里去的?也許只是一個夢,但又不是夢,眼前是長長的掖庭長巷,不是平陽侯府的樂坊窄巷。不必想了,也想不起了,頭腦中只留下虛無身影,至于是誰的身影自己也看不清了。
“你姐姐可有消息?”這日從長樂宮出來,平陽公主在太后那里居然見到充作后宮雜役的衛子夫。想起自己對母親的托付,想來也是母親對那丫頭的一點關照,若是發到椒房為役,此時衛子夫大約已是孤墳一座。
“前些日子托人傳過話。好像處境好了一點兒。”
“再見過皇上沒有?”
“據說是沒有。”
“你母親可有埋怨?依照你姐姐的品格,嫁得好一點是不在話下的。唯獨侍上這一條,要么一步登天,要么老死深宮。”
“我母親什么都沒有說。不過這事橫豎也不受公主控制,這條路姐姐自己沒有走好,怨不得別人。”
“若她不想辜負自己青春年少,明年裁汰宮人之時,她自請出宮便是,屆時自行婚嫁,與宮中再無瓜葛了。”
“衛青記下了。”平陽公主心中也有盤算,既然這侍上的福分衛子夫消受不起,又何必將她置于后宮那個虎狼窩中任憑生死?畢竟這位陳皇后也不是盞省油的燈。昔年栗姬在先帝朝飛揚跋扈,將后宮攪得不得安寧。這些平陽公主自小看大,宮廷險惡如何不知?母親若不是本著一顆能忍則忍、能讓則讓的心,大約早同姨母小王夫人一樣被栗姬氣死了。
主仆二人依舊繞過東市門前,往平陽侯家去卻見幾個匈奴人在東市賣馬。公主聽著那胡人粗聲大嗓和一個買馬的不知爭執這什么,便問道:“這胡人是賣馬是討價還價?”
“哦,那胡人說他的馬是千里馬,買回去拉車就可惜了。買馬的這位回去是要拉車。”
“你聽得懂胡語?”公主本來也不過是閑話,哪知這衛青竟然聽得懂胡語,心下又是一驚。一時想到衛子夫,此番入宮大約是要無功而返,便又轉而為他惋惜起來。
“能聽懂一些。我那師傅是個胡人,公主大約是不知道,畢竟家里上下不知多少仆人,哪里注意得到誰是胡人!”衛青仔細答了主人的問話,卻并不知道公主此時正在為他的前程傷神。饒是衛青還有一條從軍的路可走。皇上名義田獵,其實是在建章騎營養兵。若是以平陽侯的名義將一個小卒安排進去也是容易。
然而公主轉念一想,要將衛青送去,此人從此就不在身邊了,到那時又有何人能同她在這兒,講幾句天下之大的閑話?想到此處竟然十分不舍,生出了皇上身邊哪缺一個衛青的念頭。這位平陽公主乃是先帝愛女,自少年時便頗為慷慨,莫說從她身邊討個人,就連那些御賜的罕見貢物也常隨手贈之。生出這個念頭時,公主自己并沒有意識到她對衛青之情,早已超越主仆。



